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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 茶話安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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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天邊的霞色還在拼盡努力的燦爛著,天幕上卻早早有了隱約的星光,往來的晚風似更柔情舒展著些,縱然天色一點點被黯沈侵蝕,心緒卻也一點點的更加寧靜了,是一日將盡,入夜清涼,多少躁悶都能較為輕易的為愜意所替,時光總是在這有感無察間前行,天地看似寂然不動,氣機又何嘗瞬息稍停。

一餐可口的美食後,不待誰的邀約,新婚的夫婦二人便如有靈犀般身體力行顧濟滄長輩的養身良法,他們一齊漫步在自己這方不算敞闊的居院,身體還保持著讓彼此自在的距離,言談卻沒有片息的沈默。

說話較多的仍是春歸,她愉色婉言的重提往昔,仿佛已經相隔許久的稚拙歲月,還清清楚楚的留在腦子裏,幾乎不用多麽刻意去追思,述說出口就是那樣鮮活。

她說得多的卻仍是父親,後來連自己都有所感察,下意識間,相較剛剛失去的母親,喪父的哀痛已經在不知不覺間,到底漸漸平息了,她突然有些感慨時光這劑良藥,仿佛真能淡卻一切的悲苦,唯有喜樂才是更頑固的情懷,可以如此深刻的留下來,可以如此輕易在不經意間,就訴諸於口。

她所思念的所依賴的,無比艱難時刻真正可以鼓勵她不曾絕望的情懷,正是過去積累的美好幸福,現在的她是失去了父母的陪伴和關愛,但並不代表她從來不曾擁有過。

所以,她仍然是感覺幸運的。

後來他們又回到涼亭,這個時候天色已經徹底濃沈下來,卻更有月色遍地星光滿天,春歸想起母親述說的溟北,那片極樂的歸宿,也是這樣的星月明澈。她想就算再也不見,可到底和她的阿娘,還是處於同一片天地之間。

好像就更覺幸運了。

這世間多少的人,也在經歷死別永訣的痛苦,卻又有誰能像她一樣,真正確實親友的離世是心存安慰再無掛礙呢?他們的歸屬,不是幽冥地獄不再淒惶悲苦,他們已經完成了這一個輪回,他們擺脫了這一重妄執,有望修得真正的圓滿。

分離是先一步早登極樂,這樣一想,又何必為了亡人痛苦?

又或許所有永訣的悲痛,原本便無關離開的人,而是在世的人所存的妄執罷了,因為失去,那樣愛惜自己的親友。

現下她的面前,被修長幹凈的一雙手,輕輕遞送一盞白瓷杯。

茶色紅亮若琥珀之光,聞香似品松煙,未飲嘗,唇齒間似已覺醇和。

“這是花卷,雖湯色濃沈,卻有消暑解渴的作用,且也利於安神,不至於影響睡眠。”蘭庭微微帶著關切:“早些時候我才聽說,輝輝近兩天日晝時常覺困乏,我思謀著怕是夜裏沒睡安穩,當少飲龍井、翠芽諸多醒神的茶水,倒是花卷、青磚這樣的黑茶,常飲也無妨。”

春歸很受用他這樣關切卻不追究緣由的態度,卻忽而想起還待抉擇的事件,自己便主動提起:“確是這兩日晚間,常受噩夢困擾……夢裏似乎是禍亂四起,人間似成鬼域,各各忙於奔逃,卻處處都臨殺戮,端是滿目瘡痍、哀鴻遍野。攸而驚醒,也笑自己杞人憂天,如今分明是太平的治世,怎會發生如此浩劫?可想起夢境裏的屍山血海流離失所,終難入睡,所以日晝難免疲倦。”

蘭庭微微蹙眉,他以為是因父母雙亡、族人相逼的遭遇,春歸到底會覺得孤淒難安,任是如何堅強,下意識間仍具忐忑,這才反映到了夢境裏。

若要根除這樣的噩夢,自是讓她感覺到更加安定有力的維護,可偏偏,因為自己的緣故,將來免不得連累春歸涉入詭譎風波,口頭上的幾句寬慰之辭,又哪裏能讓她真正長久的安心呢?

興許應該讓她確實的相信,做為她的丈夫,自己還有幾分能力庇護她的周全。

便道:“光宗帝治時期,輝輝尚處年幼,應未經歷多少離亂,想是不知那時的動蕩。”

“倒是聽紀世母提起過一些。”春歸一沖動,險些沒把“鬼哭狼嚎、陰風陣陣”的八字概括如實道出,想到這是貶批皇帝的言辭,太落口實了,才轉而委婉:“紀世母說,當時朝堂多虧還有祖父為首的忠直臣公,堅持抵制歪風邪氣。”

蘭庭卻無意委婉:“光宗帝最信任者,為三起,宦官、術士、奸妃。相比內閣臣公,這三起人更加親近君側,為了爭權奪利,陰謀詭計不斷,構陷忠良更加成風,我聽祖父說起,那時多少官員,上朝之前都要與家人決別,因為不知還有沒有性命下朝回家,原本位極人臣,轉眼全家履沒者時常有之,東、西二廠宦官,竟以構陷作為攀比爭寵。”

他原本是霽日光風的儀態,說起光宗帝時的動亂昏暗,眉宇間也像籠罩著無盡的陰霾:“光宗帝起初最為寵信的宦官童振,原是個落第的秀才,後來擔任了地方縣學的教官,他眼見憑借科舉應試難有榮升之途,於是自閹入宮,憑著狡黠善於伺察人意,一步步得了光宗帝的寵信,任命為司禮監太監,離間光宗與內閣諸臣,手握生殺予奪重權。但童振的野心並不僅此而已,他還企圖以文武全才之能名垂青史,故而游說光宗帝,授他統帥二十萬禁軍,征討瓦刺,誰知路遇瓦刺三萬部,竟然全軍覆沒!”

二十萬打不過三萬人?春歸聽得直瞪眼,在她以為,如此懸殊的兵力,就算一窩蜂上前,踩也能把三萬人給踩死了。

“二十萬主力覆沒,瓦刺又打算趁勝進犯京都,當時朝堂之上一片混亂,光宗幾乎決定棄北平而遷都金陵,多得當時的兵部尚書董公迎難而上,力駁南遷之諫,並調兵遣將防禦九門,力守京都不失,否則,也許在當年,輝輝夢中所見的滿目瘡痍、哀鴻遍野便將成為現實,而江山社稷華夏之統,無覆存在,異族韃虜,會再次欺霸中原臣民。”

“那麽董公後來……”

“就是現今的晉國公。”蘭庭喝一口茶,似乎是平息憤怨,又再說道:“晉國公深知,蓋世功勞當不得一個矝字,尤其光宗帝還多疑善忌,一味聽信奸小讒言,雖立下大功,但在事後卻韜光養晦,光宗帝也果然對他猜忌日深,雖賜爵祿,卻連兵部尚書的實職都改授他人,就算如此,在那些奸小的陷構下,晉國公都險些遭遇牢獄之災、殺身之禍,確是在祖父、許閣老等等臣公力保之下,才能化險為夷,等到今上登基,再度待以重用。”

春歸籲了口氣,她小時候,也隨著父親聽過說書人的評演,知道往往飛鳥盡而良弓藏,每聞如此不平之事,都覺義憤填膺,於是就怕曾經挽救萬民於水火的董公也會落得如此境遇,聽說雖經磨難,到底還健在,是真覺得慶幸。

“今上仁厚,且有志中興,可惜積弊已久,僅僅一代帝王難以還覆天下清平,要若是……繼位之君不繼今上而肖代、光兩代帝王,不但革新難成,只怕社稷傾覆,這不是一姓的興亡,實在關系萬千的安危。”

春歸聽得心驚膽跳,想當然道:“漢、唐兩朝覆滅,便是內宦殃亂,我朝太祖建國之初,也明令宦官不得幹政,為何祖父不曾諫言今上,廢止宦官幹涉政務?”

蘭庭深深以為,春歸一個及笄不久的女子,竟知道內宦殃亂的史實已屬不易,不過對於春歸的疑惑,他也只能回以有所不知的一哂:“太祖禁止的不僅是宦官幹政,太祖甚至還廢除了中書省,堅定軍政大權由君主乾綱獨斷,太祖乃馬上奪得天下,精力充沛,且勤政廉政,定立的制度在太祖統治時似乎並無大謬大失,但太祖忽視了一點,那就是子孫後代,尤其當國家日更富強之時,繼位的君主不可能皆如太祖那般勤政。”

他嘆道:“政務繁重,君主事必親躬,難免力不從心,故而中書省雖然被廢,漸漸卻又組建內閣,且隨著太平盛世的到來,代代君主日漸松洩政務,內閣又逐漸享有了丞相之權,事實上君權與臣職,歷來都存在著較力,所以君主為了掣肘臣子,但又無法事必親躬,便需要另外一起勢力代為較力,有的時候是外戚,有的時候是宦官,共同點都是君主身邊親近的人。”

春歸竟然明白過來:“這就是說,就算今上仁厚,且對祖父格外信重,但只要祖父諫言禁絕宦官幹政,今上也會猜忌祖父另有居心?”

“也確然,就像不是所有的文臣都正直無私,並不是所有的宦官都奸險惡毒,而且相比外戚權貴,宦官縱然一時大權獨攬,君主一旦想要鏟除,並不至於引發逆亂。又比如現今的司禮太監高東,雖得今上信重,卻不似童振之流,貪婪無度、陷構忠良,頗有兩袖清風正直無私的氣骨。”

可見制度的優劣,實在離不開君王的執行,弘覆帝沒有太祖、成祖那樣健康的體魄,身體原因造成他無法事必親躬,性格太過仁厚,也造成在肅改積蔽等等方面的優柔耽延,最要命的是在儲位廢立一事上的遲疑不定,導致社稷興亡、天下安危未蔔難測,現下看來是治世,說不定轉眼又有禍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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